【編者按】在信息鐵幕籠罩的時代，總有人用最柔軟的方式撬開裂縫。俄羅斯藝術家斯科奇連科用五張反戰價簽撕開威權的假面，卻換來兩年半的牢獄之災。她的故事像現代版《安提戈涅》，當國家機器碾過良知時，一個普通女子選擇用藝術對抗鋼鐵洪流。這場被包裝成"司法公正"的鬧劇，最終因國際換囚意外落幕，卻讓我們看到：即便在至暗時刻，仍有人高舉火把穿越寒冬。她的價簽從未改變戰爭軌跡，卻讓全世界聽見了囚服之下自由的心跳——原來，一張紙片的重量，足以讓帝國顫抖。

　　當亞歷山德拉·斯科奇連科在俄羅斯圣彼得堡的超市貨架上貼上五張印有反戰標語的假價簽時，她沒料到會換來七年刑期，更沒想到這場冷戰以來克里姆林宮與西方最大規模的換囚行動會提前結束她的牢獄之災。

　　如今定居柏林的斯科奇連科（昵稱薩莎）坦言，即便經歷讓她心靈受創，自己仍會做出同樣選擇。

　　"言論自由與和平的價值，遠比哪怕蹲十年監獄更重要，"她在采訪中將自身經歷比作希臘悲劇中因違抗底比斯王不道德命令而犧牲的安提戈涅。

　　與俄羅斯伴侶索尼婭·蘇博蒂娜共同生活的斯科奇連科，身兼畫家、音樂人等多重身份，還是1960年代美國嬉皮文化的忠實信徒。

　　她剛出版回憶錄《我的監獄之旅》，書中配有多幅她親手繪制的稚拙漫畫。

　　書中收錄了她2023年11月庭審時的激昂陳述，那段對俄羅斯司法系統淪為鎮壓工具的漫長控訴，至今仍在網絡回響。

　　"如果檢察官認為五張紙片就能撼動我們的國家與公共安全，那他對國家社會的信念該有多脆弱？"她質問道。

　　"我的行為沒有傷害任何人，卻要與殺人犯、小偷、強奸犯一起被關押一年半。所謂的危害能與那些罪行相提并論嗎？"

　　斯科奇連科在俄羅斯淪為橡皮圖章的司法系統中的苦難歷程，始于2022年2月24日俄軍入侵烏克蘭當天。

　　她因反戰示威被拘留整夜，并處以約130美元罰款——這對她而言是筆巨款。

　　但她并未退縮，持續發布反戰貼文，組織音樂人舉辦反戰即興演奏會，繪制寫有"暴力永非出路"的明信片。

　　當她在網上發現反戰價簽模板時，立即想到能用它們觸達更多人群。她當時預想的最壞結果不過是再蹲幾天監獄加罰款。

　　轉折點發生在一位72歲老婦在超市瀏覽蜂蜜果醬時，發現某商品價簽上的描述異乎尋常地長。

　　老人戴上眼鏡，震驚地讀到："俄軍轟炸了馬里烏波爾藝術學校，約400人在那里躲避炮火。停止戰爭！"

　　憤怒的顧客將價簽示予兩名店員，在遭到嘲笑后直接向俄羅斯調查委員會舉報。

　　時值2022年3月，俄羅斯剛通過法律，將"故意傳播軍隊虛假信息"定為刑事犯罪，最高可判十年監禁。

　　調查人員根據監控錄像全力追查，誓要嚴懲價簽肇事者以儆效尤。

　　斯科奇連科最終在獄中度過兩年半時光，直到2024年8月成為特殊換囚行動中"最普通的參與者"。

　　克里姆林宮在此次行動中釋放了24名外國人與政治犯，包括《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爾什科維奇，西方則交還8名在押俄羅斯特工。

　　為慶祝新書出版與生日，她在9月重現了圣彼得堡式的音樂即興會，還邀請賓客給俄羅斯政治犯寫信。

　　流亡的前圣彼得堡議員馬克西姆·列茲尼克指出，這場審判與重刑反而提升了她的影響力，吸引了包括非政治活躍群體在內的廣泛聲援。

　　"薩莎是那種自覺必須對抗邪惡的人，"他說，"僅因幾張價簽就遭到如此殘酷對待，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35歲的斯科奇連科生長于圣彼得堡，在共產主義時期遺留的八居室"公共公寓"長大，這種舊式豪宅通常由多戶合住。

　　她的父母皆與遠東前流放地薩哈林島淵源頗深——祖輩是當地農民，外高祖父曾是流放犯。兩人在圣彼得堡相遇，懷揣藝術夢想卻最終靠零工維生。

　　盡管家境貧寒，父母仍全力支持她的音樂愛好，4歲便給她買了小鋼琴。她最終專攻電曼陀林，大學畢業后從事新聞攝像工作。

　　初遭刑事指控時雖感震驚，她很快決定將整個事件視為一場漫長的行為藝術。

　　她甚至精心挑選"戲服"——一件染著彩虹色、胸前繪有巨心的 oversize T恤，昭示1960年代和平主義的復蘇。

　　"我想，既然入獄，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段經歷變得酷一點。"

　　然而法官奧克薩娜·杰米亞舍娃拒絕她飲水的請求，否決了她因乳糜瀉需要的無麩質飲食。當檢察官稱俄羅斯為民主國家引發哄堂大笑時，法官屢次威脅清場。歐盟最終對該法官實施了制裁。

　　作為"假新聞法"首批案例，這場審判傳播反戰理念的效果遠勝價簽。但她在圣彼得堡陰暗潮濕的女子監獄阿爾森卡依然備受煎熬。

　　半年后她患上嚴重創傷后應激障礙，對未來產生如見蛇群蠕動的非理性恐懼。

　　"那是可怕事物即將降臨的預感，"她說。至今她仍常做涉及末日場景的噩夢。

　　2024年7月，獄方要求她撰寫赦免申請，隨后突然將她轉押至莫斯科列福爾托沃監獄。

　　在不知緣由的單獨監禁與饑餓中，她陷入恐慌。直到數日后被押上巴士，才知自己將參與國際換囚——而她當時根本不信。

　　這場換囚主要為解救格爾什科維奇與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保羅·惠蘭等遭誣陷間諜罪的美籍囚犯。俄方換回的特工中包括在德國因謀殺車臣分離主義者被判終身監禁的瓦迪姆·克拉西科夫。

　　她不清楚自己入選的原因，推測或是案件引發廣泛關注所致。

　　雖懷念俄羅斯的友人，但母親與妹妹現居法國巴黎。她靠德國基金會津貼度日，同時創作漫畫小說。

　　除回憶錄外，她也嘗試用音樂表達對判決的感受。

　　她創作了提及《俄羅斯刑法》第207.3條的rap歌曲——正是該條款將她定罪。

　　本文原載于《紐約時報》

　　作者：尼爾·麥克法夸爾、米拉娜·馬扎耶娃

　　攝影：謝爾蓋·波諾馬廖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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